夜久更闌風漸緊。
天上那輪皎潔明月,確實像一團明晃晃的銀盤。但月邊無雲,地上也沒有負心人。月華如練,一瀉萬里。今夜極為晴朗,清輝鋪滿大地,鋪在睡去的花苞上,鋪在清奇秀異的假山上,鋪在每個賞月人的心裡。
王小石抬頭,看見夜色一清如水,夜空漆黑如墨,偶爾點綴幾粒寒星,低頭時,又看見不遠處蔥蘢茂盛的花木,聽到小溪叮咚流淌,一路流出高牆之外。
這裡是赫連侯府的別墅之一,為老侯爺赫連樂吾所有。他應約而至,立在迴廊裡極目遠眺,心情原本非常煩躁,看完園中盛景,躁惱之意立減三分。夜風拂過池塘水面,吹來絲絲水意,洗盡了白晝熱氣,堪稱避暑納涼的勝地。
然而,美景無法幫人解決問題。他終不能完全擺脫煩心事。
數天前,他好不容易找出空暇時間,抽身進城,去打理風雨樓的城中產業。他走在街上時,一輛極樸素、極低調、極不起眼的馬車,忽地停在他身邊。車窗簾布掀起,露出兩張人臉。
一張麵皮泛紫,威嚴堂皇,是當朝丞相傅宗書。另一張面如冠玉,俊雅雍容,是罷相之後,受封太師的蔡京。
誰能想到,蔡京竟會親自出馬,到大街上攔住他王小石,屈尊與他攀談。王小石見他行蹤詭異,心知他必有重大圖謀,遂忍住心中厭惡,把兩人請到附近一處當鋪,先坐下,再慢慢談話。
蔡京城府甚深,語氣甚為柔和,不斷用言語試探他的志向,從詩詞歌賦,談到琴棋書畫,從四書五經,談到諸子百家,最後才談及武功和能力。他誇讚他,欣賞他,還屢屢向他示好,絕無權臣特有的貴盛氣焰。
王小石耐心等待,等了許久,總算等到他說出真實目的。
他們這一趟屈尊紆貴,終究是為了五湖龍王。蔡京想拉攏金風細雨樓,暫時放下雙方間的仇恨,與王小石聯手,共同對付十二連環塢。
王小石起初感到驚訝,聯想到蔡黨處境,又覺順理成章。
迄今為止,蘇夢枕深居簡出,鮮少接觸外人,連樓中兄弟都很難見到他。樹大夫不辭辛勞,每天都去風雨樓為他診病,診病過後,臉上憂色一日濃似一日,卻把嘴巴閉得緊緊的,不肯洩露他的病情。
眾人耳聞目睹,難免猜測蘇夢枕快死了,而王小石是他的唯一繼承人。健康無病的雷損,已把堂中大權放給狄飛驚,一心靜修養傷。蘇夢枕體質比他差一百倍,情況必然糟糕一百倍。
王小石志大,才高,武功好,頭腦聰慧心思敏銳,卻不是合格的梟雄或豪傑。他就像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,外表有些平凡,缺乏令人折服的魅力。直到承擔重壓、經受磨礪時,他才有可能煥光彩,體現其美玉的本質。
蔡京看中的,正是這樣一塊美玉。
他日前再三忖思,認為情況尚未達到最壞。如果他左有六分半堂,右有金風細雨樓,仍可與十二連環塢一爭短長,用江湖手段解決這個強敵。
蘇夢枕一死,王小石將獨掌大權。像他這樣的青澀年輕人,直覺、閱歷均比不得蘇夢枕,亦無蘇夢枕那種洞察世情的深邃眼光。蘇夢枕能輕易看出的事情,他未必可以。同理可證,蘇夢枕避開的陷阱,他可能會一腳踩進去。
而且,他失去了元十三限,失去了六合青龍與天下第七,倏地產生孤苦無依的錯覺。他只能把龍八帶在身邊,作為臨時的隨身護衛,再去招攬其他高手。與他相比,傅宗書脾氣比較暴躁,私下裡把元十三限罵的狗血淋頭,卻掩不住心中恐慌。
元十三限傲慢至極,氣勢驚人,令人一見他便暗暗打怵。他整天擺出如此高傲的態度,自稱武功高深絕頂,除了諸葛小花,天下再無敵手,誰知一出手便落敗,居然勝不過負了傷的龍王。
不僅傅宗書,蔡京本人亦在收到訊息時,面露驚駭之色,怔然呆坐半晌,然後長長,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他攜傅宗書與龍八太爺,前來尋找王小石,確實有點心急,不符合他權傾朝野的身份地位。但這怪不得他,只能怪元十三限太無用,五湖龍王太狡猾。他是很想沉住氣,又怕沉著沉著,把自己沉到斷氣,不得不放下身段,著意討好這位即將繼承風雨樓的青年高手。
因此,雙方對話期間,能沉住氣的人竟是王小石。他靜靜聽完,確認蔡京甘願放下仇怨,換取他出力刺殺五湖龍王,“為蘇夢枕報背後偷襲之仇”,再把以往送給六分半堂的好處,分給金風細雨樓。
他說“讓我回去想想,讓我先問問大哥。”
那時候,蔡京欣然道“好,相信蘇公子是有識之士,必定會心清目明,作出對貴幫最有利的決策。”
蔡、傅、龍三人離開之時,外面晴空萬里,天穹藍的像一大塊無風海面。王小石卻覺得,天上沒有云,僅是因為陰雲都壓在了自己心頭。他忽然現,身為一個領袖,有時沒辦法隨心所欲,即便是他討厭的事,也得咬著牙、捏著鼻子,忍住胃裡翻江倒海的感覺,勇敢地做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