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冬寒月,庭戶凝霜雪。
這場雪從黃昏時開始下,再未停過。雪絮紛揚飄灑,翩然落地,疊起厚逾兩寸,上好綿毯般的積雪。雪沒停,不會有人急著掃雪。園林內外扯綿堆絮,鋪滿銀白雪光。
這裡是八爺莊,八爺莊的尋夢園。
顧名思義,八爺莊就是八爺宅,就是龍八太爺的府邸。莊園佔地頗廣,前面的房屋由龍八本人,以及眷屬親信居住;後面左側開闢出一個大園子,園中佈置奇花異石,珍禽靈獸,規模足夠招待當今天子。
府後右側那一大塊地盤,則建造了石窟監牢,用來囚禁異己,名叫“深記洞窟”。
蔡黨平時暗下黑手,綁架政敵或其他敵人,不敢送去普通牢房,便交給龍八太爺,集中在同一處看守。換言之,莊園一左一右,差別猶如天堂與地獄。尋夢園歌舞昇平時,深記洞窟經常哀嚎陣陣。府中人住久了,對此已視若無睹。
龍八在朝廷充任職官,在江湖威名赫赫。常人不敢惹他,敢惹他的人缺少證據,拿不到刑部頒的稽查令,只能望莊興嘆。莊子守衛森嚴,五步一崗,十步一哨,外人即使混進內部,也很難成功逃生。
綜合這些原因,深記洞窟一直存留到今日,惡名昭著亦無人能管,成為助紂為虐的重要地點。
雪花紛落之際,龍八正坐在尋夢園的海棠樓花廳,用金樽一杯杯痛飲美酒。銅爐炭火熾亮,燒出金紅奪目的顏色,照映他的紫色臉膛,使他比平日更顯威風。
他當然不肯憑軒獨酌。他對面,坐著寶相莊嚴,不幸缺失左手小指的多指頭陀。白愁飛看重的兩大知名殺手,田七與杜仲,坐在側畔相陪。此外還有“落英山莊”莊主葉博識,剛從甜山回來的“開闔神君”司空殘廢。
三徵雖損失人員,四棋仍屹立不倒。“太陽鑽”鍾午負責戍守整座八爺府,“落日杵”黃昏專門把守深記洞窟。餘下的利明、吳夜兩人,管理尋夢園的安全事務。
園子一旦出現陌生面孔,便會牽一而動全身,驚起滿園守衛,續而驚動龍八太爺,造成插翅難飛的窘境。
龍八處於重重防護當中,舉目所及,淨是他熟悉的得力手下,但他並不感到安全。多指頭陀身兼數種絕學,號稱佛門聖雄,亦無法讓他心神安寧。
對此,他不願承認,也不可能承認。他只想飲酒行樂,用歡愉掩蓋焦慮。但酒性很烈,入口有如火焚,進一步增加了心中焦躁。於是他喝得更多,語氣更高昂,藉以掩飾異樣情狀,酒過三巡之時,他甚至叫人支起窗戶,任憑戶外寒風湧入內廳。
這段時間以來,他心境極不平靜。他忌憚蘇夢枕的反撲,討厭白愁飛的一切。他堅持認為,一切均因白愁飛而起。白愁飛庸碌無能,所以出現意料之外的展。
這麼一個人,居然傍上了蔡太師,結下義父義子的關係,令他很不是滋味。堂堂八爺府的人馬,居然要幫他收拾殘局,更是有風險,沒好處,除了憋屈就是憋屈。
誰知這把火會不會燒過來?任勞、任怨都死了,他龍天樓憑什麼不會死?
想到此處,龍八一仰頭,又吞下一杯烈酒。
葉博識在這裡,是因為他重視他的地位勢力,願意費心培養關係。田七、杜仲在這裡,是因為白愁飛之不安遠過他,披風冒雪,派他們來商量正經事。司空殘廢是他的得力干將,多指頭陀是他的重要戰友。
他尚未醉倒,卻有醺然之意,唯在看著這群人的時候,他的情緒方能緩解。
雪漸漸下得大了。北風裹著雪片,不知疲倦,自半空呼嘯而過。他側身抬頭,看見黑雲密佈,漫天風雪。星月藏身雲後,恐怕短時間內,無緣與人相見。
這真是個美麗的雪夜。再過幾個時辰,雪自然會停,天自然會亮,又是新的一天。他永遠預測不出,自己將收到多少指示。
多指頭陀舉杯,喝了很淺很淺的一小口,慢慢品咂滋味,忽然想起什麼似的,沉著地問“葉莊主還沒回來?”
“……沒有。”
約莫兩刻鐘前,葉博識起身告個罪,離席解手。轉眼間,兩刻鐘過去了,他依然不見蹤影。若非多指頭陀問,龍八根本忘了席上還有這人。
解手時間過長的話,有許多原因,譬如生了痔瘡、便溺不通暢、忘記攜帶草紙、喝醉昏睡過去。葉博識乃是習武之人,理應不屬於任何一種。
然而,誰說武林高手就不能長痔瘡?
龍八情不自禁,神遊天外,瞬間想到不該想的地方去。他自知不對,趕緊收斂心神,咧嘴一笑,“該不會,他走丟了?出來門後辨認不清道路,走去了相反方向?”
尋夢園軒昂寬廣,一向值得他驕傲。他說葉博識走丟了,也帶著居高臨下的驕傲,無形中把對方定為低人一等。
多指頭陀目光霎動,笑了笑權當回應,並未跟著他人一起大笑。等笑聲停歇,他拈著鬍鬚,堅持道“園中人多,不僅有固定守衛,也有巡視人馬。葉莊主怎麼可能迷路?他遲遲未歸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