鍾元也不知為何要沉下心來同崔枕安說這些。原本他只要死咬著不知姜芙去向就可以了。
這些一直是崔枕安不願回想的事情,每想一次,便如芒扎心,人生最大的憾事並非未曾得到,而是得到了卻又失去。
抓不住,尋不回,無論他使出所有手段,用盡全身解數。
“你喜歡姜芙?”崔枕安倒吸一口氣,下巴微微仰起,兩個男人頭一回直面此事。
這回鍾元沒有躲閃,即便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個完整的男子,同樣端正身子,坐於崔枕安的對面,一字一句回道:“喜歡。”
“少時她得見你一面,歡喜可抵數月,我見她亦是如此。或是你不會懂這樣的心情,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的去愛一個人。”
“若是真的愛一個人,是不計回報,只想那人高興,快樂。哪怕不會以夫妻的形式在一起,只要見了,就會覺得幸福。”
“一如當初,我時時想著要你性命,在你做質子入了舊府的半年裡,我常可入府,並非沒有機會,但我還是猶豫了,那時我若要了你的性命,我知道姜芙會傷心。我素來是個行事果斷的人,但我竟為了姜芙露怯了。”
這也是鍾元生平頭一次覺著自己愧對於許氏亡魂,明明他可以,卻眼睜睜的見著機會從自己手裡溜走一次又一次,最後險些到了萬劫不復的地步。
問他悔嗎,悔的,可一想到姜芙,卻又沒那麼悔了。
“我若是個正常男子,我也不確定會不會放棄殺你,帶著姜芙遠走高飛。”鍾元睫輕眨,內有傷情若絲飄動,“可我既不是正常男子,當年姜芙所愛,也不是我。”
“崔枕安,你本立了一手的好局,”他苦笑著搖頭,“人生當真是不公平。”
明明按時間線他與姜芙相識更早,關係也更當親近,可終不敵那個無意中救她一次的負心人。
這一席話,講說平常,無波無風,卻又再一次創了崔枕安的心,“你怎知我沒有愛過?”
“當初我若不顧念姜芙,她一早就成了一具屍體。在舊府時我不是未曾心動,只是不敢。”
“我生怕姜芙是他們給的迷魂藥,一旦陷進去就會萬劫不復,你既這麼多年步步為營,何故不懂我的為難?”
“後來呢?”鍾元又問,“你回來之後對她都做了什麼她才毫不猶豫的走了?”
雖然這段時日鍾元一直被關在偏院的高閣之中,但他是個通透人,有些事想想便也能明白。
以崔枕安的心性,還能對她如何?
無非是用強,無非是威逼利誘。
“你為何不能對她好些?你可知道她從小到大吃了多少苦?你丟她一次就算了,回來了還不能好好待她?”
終,這句終於戳了崔枕安的痛處,原本還能強忍怒動之人終是撐不住了,單手撫於棋盤之上,手底的棋子紛紛散落,發出細碎的聲響,“我一直在盡力彌補,我想讓姜芙做太子妃,我要將她捧到高處,我要她得到這世上的一切!這還不夠嗎?”
“你的心呢?”鍾元聲量也不由拔高,兩個人一左一右似鬥雞,仿似下一刻便能撕打起來,“你以為這些是姜芙想要的嗎?高位、名利、榮華富貴?姜芙若是真的在意這些,當初她就不會不顧一切的愛上你這種人,北境王世子又如何?不過一個質子罷了,跟著你她註定會受人所制,姜芙可曾在意過?你心太急,手太狠,高高在上,從未好好對待過她。她躲開你也不奇怪。”
“我知你妒我與姜芙,可你不知病結不在姜芙亦不在我,而是在你崔枕安身上。你若一味用強,倒不如就此放手,彼此皆安,若你還顧念她初姜芙待你的一片心,就隨緣,如若有緣,你們總會見面。”
鍾元聲線低沉下去,隨之彎身,將地上散落的棋子一顆一顆拾起來握在掌中,“你根本不知道姜芙想要什麼。姜芙想要的無非是你的一顆真心,再不會棄她拋她,永遠站在她身後,為她擋風遮雨,無論發生任何事,都會牢牢牽住她的手。”
“你以為姜芙真的是因為恨你才離開嗎?不是,她是對你失望透頂,她是對過去自己付出所悔恨罷了。”
在京郊小宅時,鍾元不止一次聽見姜芙躲在房間低泣,她以為誰也不知,實際上鍾元清楚明白,她放不下又失望透頂。
一次次的歡笑顏開,不過是在假裝,假裝忘了過去,假裝不在意。
真正愛過的人,如何能忘?
一席話,驚得崔枕安久久講不出話來。
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噎的詞窮難語。
一口氣梗在心中不上不下。
“失望......”當局者迷,崔枕安一時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,“只是失望嗎?”
又是一陣持久的沉默過後,鍾元站直身子,將手中的棋子丟到棋盤之上,重新繞過小桌坐下,語氣沮喪,似意有所指,“好好的一局棋就這麼攪了,可惜。”
崔枕安抬眸,身子前探,能用的那隻手掌突然覆於黑子棋罐之上,“再下一局,如何?”
......
一直等候在門外的方柳被風吹得臉色通紅,卻又不敢胡亂行走,只能暫且躲到一處背風的牆沿之下。
說來也是奇怪,自打崔枕安進房之後便再也沒有出來,也沒有聲響,過程中他曾湊到窗前聽了兩耳朵,只聽到有隱隱的說話聲。
待崔枕安再次被人抬出來的時候,天已經黑透,外面的風雪也已經停了。
他被人抬起坐回竹輦之上,下面的人每行一步,便能聽到竹輦聲聲響動。崔枕安目光直盯著遠處才起的燈火,張口問道:“鄭君誠現在關在何處?”
方柳邊走邊回道:“在天牢。”
崔枕安想也不想便道:“你拿著我的令牌,將人提出來。”
方柳眼色一瞟,點頭應下,心想著,看來這是要救人。不禁嘆道,終還是給保下了。
崔枕安身子尚未恢復,一遇陰天下雪,身上傷處的骨縫都跟著痠疼,加之坐了一下午,這會兒有些體力不支,稍回榻上躺了一會兒,直到聽到方柳將鄭君誠帶來,這才再次起身。
自打從臨州被捉來,鄭君誠被關了有些日子,生平最苦的一段時日,便是在牢中度過的這些天。
可今日一見方柳來,鄭君誠似一下子見著了太陽,喜不自勝,又似早已料到,崔枕安不敢動他,就算他犯了再大的錯,崔枕安也不敢動他。
念他是皇親,這兩日在牢中也沒受什麼苛待,只是吃不上什麼油水,身形瘦了些,即便穿了一身囚衣,仍邁了四方步入了長殿。
只是崔枕安的處境比他先前想的還要慘些,不過人沒死,連鄭君誠也感嘆其命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