鬱飛塵把安菲的身體平放在床中央。
安菲睡著了, 他靜靜地閉著眼,呼吸均勻綿長。
火焰,燭光, 壁畫, 彩繪玻璃柔和而多色的折射光, 它們寂靜地交匯、融合,似乎在環繞著他依然黯淡殘破的本源。它的一半已經幾近於無, 可是在核心深處,似乎新生出一點熒熒的輝光。
鬱飛塵伸手為安菲扣上長袍最上端的紐扣,按照其上的飾樣將它擺正, 再將長髮整理得完美。
他好像做過許多次這種事, 也總是想要去做。
除了有些時候, 他總是會讓自己的神是一切意義中最完滿。
做完這些, 他看著安菲的面龐。
——神明的本質是什麼?有時淡漠,有時悲憫,愛與美的幻影裡, 總是纏繞著罪與罰。
世間一切事物後都有神的影子。祂亦有很多面孔,但唯獨與祂自己本身無關,因為祂愛眾人而非自己。
鬱飛塵明白這件事。大多數時候, 他也對這件事習以為常。
但是,另一些時候, 他覺得本不該是這樣。
神要經歷怎樣的變化才能成為人?人要做到什麼地步才能成為真的神?這兩者都沒有答案。因為真正的神與真正的人,是完全不相關的兩種存在。
但是安菲來到世上。
還未明白什麼是真的人, 他就又要去拿起神的權柄。
可是神的力量, 來源於祂虛無、恐怖、永恆的本質。
而仁慈、愛憐、悲憫又只是人心中的幻象。
用愛與憐憫塑成了自己的人身, 再用人本身偏執孱弱的意念去拿起神屬於萬古虛空的力量。
然後, 世上才有了人的神。
於是他想救一切未救之人, 他想要一切歸於永恆安寧的國度。
可是怎麼能夠做到?
神性的虛無總是消解著人性的光明。
人心的執著又總在汙染著神心的空靈。
陷入其中者,永遠撕扯掙扎,不得解脫。
這世上每一個還活著的人每一個還存在的物都是祂身上一條枷鎖,每一條美德每一則頌歌都是無盡海霧中可望而終不可即的燈塔,它們鎖著他在不可抵達的神與人的兩極之間永世輪迴。
所以他才會如此痛苦。
所以他總會在你面前流淚。
世人傳頌著他們的神明。
只有你聽見他撕心裂肺的求救。
他的每一滴眼淚,每一捧鮮血,每一次犧牲。
他離開神殿的時候還能夠拋卻自己的故土,可他想再往前走時卻再也無法割捨那片永晝,因為他與它已共生太久。
如果那綿延的痛苦不能消弭,如果神註定無法解救自己,那麼他來解救祂。
在在那萬物崩解的一霎,一切你以為重要的都灰飛煙滅了。
你也就看見自己真正存在於何處。
你並非寄生於它。你是今在、昔在、永在。
在你鮮血相連的子民之外,你還有自己完全的生命。
徹底的撕毀與徹底的新生,只有一念之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