抬頭看, 無數隻眼睛連成一片,佈滿了整個天幕。
陽光盡去,取而代之的是下視的目光組成的陰霾。
安菲在方尖碑的叢林中向上緩緩行去。他熟悉這裡, 也記得每一座碑刻的位置。十幾歲的時候他會做夢, 夢中, 他總是走到這些墓碑下,傾聽它們的聲音。
它們一定要有話對他講, 只是,他從未聽明白。
這一次,他終於知道了關於它們的全部。
流盡的鮮血, 註定的死亡, 還有最後一刻看向的人, 握緊的衣袖。冰冷又溫暖的懷抱。
冰冷的是盔甲, 溫暖的是血液。
接連不斷的幻境裡他總是會安心離去,在騎士的懷中。
下一次,他們會在神殿再相遇, 如同永恆的誓言。
而那一次又一次的死去,就是你無窮無盡的命運。
他們信你為神,所以你應當受難。
世人愛神, 所以,神要愛世人。
你看, 這麼多年過去了,那些刻在你靈魂深處的話語, 還是沒有改變……
手腕上忽然傳來的緊縮感喚回了一點清醒的意識, 安菲看向自己的手臂。
萬千個流血死去的重重幻影裡, 他看見真實的自己的身體——在那手臂上, 出現一道深刻的割痕。
沒有刀劃過, 它是自己出現的。
因為,這就是……你該做的事情。
纏在手腕上的箴言藤蔓豎起,葉片支稜,向天空上的眼睛做出一個充滿敵意的進攻姿態。
“你打不過。”安菲撫了撫它,溫聲說,“這是和你同類的最高層次力量。”
藤蔓不聽他,繼續用小得可憐的身體和整片天空的眼瞳狀物體對峙著,葉片發出威脅的沙沙聲響。安菲一笑,繼續前行。
箴言藤蔓擁有的是一種極為稀有的力量,它可以辨別人們的話語何為真,何為假。
這種力量再高一個層次,就可以審判何為對,何為錯。
當然,它還可以更高。
安菲身上的第一道傷口是在路途走了大半時出現的。從那以後,每走過一段路,就會有一道深刻的傷口在身體上割下,到了路途將盡時,每經歷一次死亡,它都會多出一條。
到最後,每走一步,就有新的傷痕劃下。
站在聖山最高處,安菲回頭,看見自己的鮮血淋漓一路,落滿了長階。
你感到痛苦。
你感到愧疚。
你仍愛故鄉的子民。
那麼,你就會知道,什麼才是你應該做的事情,到底什麼才是命運賦予你的使命。你就要去那樣做。
就像——曾經千萬次做過的那樣。
安菲繼續向前走。
靈魂和身體彷彿已經分離,支配著他的是一種不屬於他自己也不屬於外界的力量。他好像不再是自己,卻沒有反抗的慾望。
雪白的衣袍下襬拂過地上的斑斑血跡,神明再次步入潔白的永恆祭壇。
血液滴落,從永恆祭壇的紋路向外蔓延,祭壇裡,天空上,有一些東西被這血液漸漸啟用,上下一同湧動著。安菲一路往祭壇最中央走去,而在他的血跡裡,瘋狂地生長出無數灰黑色的藤狀物,細細密密,像人的血管經絡一般。細看去,那竟然不是藤蔓,而是相互勾絞的鎖鏈,鎖鏈上密密麻麻刻著人眼紋路。它們與天空上的景象遙相呼應,全都滿含惡意地注視著安菲。
箴言藤蔓弓了起來,與它們對峙,它也在吸收著安菲手腕上流下的血液,但這比起落在地面上的,可以說微不足道。
一步,又一步。
萬千目光的注視下,那雙朦朧的綠瞳眷戀地闔了闔。他看起來很懷念這個長久未見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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登山的路終於走完大半。
太長了。
路旁的巨石下有個人在遠遠地看著鬱飛塵。鬱飛塵發現了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