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華似水,人生如夢。這座景緻優美的園林,被月色鍍上薄薄銀霜,格外清冷柔麗,像個專供做夢的大舞臺,具有若隱若現的朦朧美感。
蘇夢枕正是在夢中現身的人。
蘇夜目不轉睛看他,似乎忘了他是誰。忽然之間,她眼前一陣暈眩。她非常意外,而且尷尬,而且惱羞到幾乎成怒。這些情緒通常蹤影不見,此時則爭先恐後,忙著浮上她搖曳盪漾的心湖。
剛才,她對王小石說,重要的是他在這裡,而非怎樣來到這裡。換了蘇夢枕上場,她卻只想大喊“你怎麼會來”。
他走出假山之後,一切道理都不再成為道理,而一切感覺,都飛快地失去意義。
小亭、池塘、竹橋、參天古松、瓊花瑤草,每件事物的輪廓都漸漸模糊,變成一團團顏色迥異的光影,徹底淪為背景。任何人的任何動作,亦都成了慢動作,清晰到不正常的地步。
宮燈下的她,假山前的蘇夢枕,乃是園中兩個僅存的生命。她越想把注意力從他那裡挪開,就越是做不到。
至此,她僵硬的神情略有鬆動,目光卻愈複雜。別人已無法從她眼睛裡讀出心思,只會現,她雙眸異彩漣漣,像是生了氣,吃了驚,又像什麼都沒想,單純地對映出皎皎月輪。
她當然不會真的暈過去,僅是因為太過吃驚,產生了虛幻飄渺的感覺。
蘇夢枕同樣面無表情。他平時不怒自威,令人不寒而慄,氣度泱泱,神容冷傲。到了這時候,他的孤寒高傲似乎不翼而飛,把他從雲上推回人間。他仍板著臉,抿著唇,卻毫無威懾力可言。就連溫柔,也能看出他的異常。
他往前走,走得很慢卻很堅定,沿著碎石小徑,緩步走進涼亭。在這期間,蘇夜一個字都沒說,甚至忘了眨眼,就這麼靜靜看著,直到他代替王小石,坐到她對面。
王小石拖起溫柔,自動,自,自覺地消失了。他一邊走,一邊回頭看,一邊欲言又止,回了三次頭,終於沒入遠處的黑暗。令人沮喪的是,他想聽聽他們的對話。但他一直走出很遠,亭中兩人仍未開口說話。
沉默,那股堪稱死寂的沉默,重新佔據了這個小亭子。亭子裡,靜的掉根針都能聽見。
不知過了多久,蘇夜抬頭,望向兩側宮燈,把燈罩圖案細細觀賞了個遍,才冷冷道“我要殺了赫連小妖。”
“真的,”她又說,“下次見面,就是他的死期。”
這兩句話幼稚而任性,卻有效地緩解了氣氛。蘇夢枕笑笑,笑容旋即化作苦笑,搖頭道“是我讓他們來的,你要怪,就怪我。”
蘇夜極認真地看了看他,問道“赫連春水……”
蘇夢枕道“赫連春水,息大娘,小石頭。”
蘇夜又道“溫師妹……”
蘇夢枕苦笑一聲,“她?她是小石頭的護身符。小石頭說,再怎麼樣,你都不至於傷害她。然後你愛屋及烏,也不會傷害她的同伴。”
蘇夜淡然道“是嗎?這我可說不好。”
一旦說出第一句話,剩下的便好辦多了。不過,她的做法和王小石有異曲同工之妙,一會兒說說赫連春水,一會兒說說溫柔,反正不肯提及正事。
蘇夢枕見她沉吟不語,主動道“你很驚訝嗎?”
蘇夜道“不,我不驚訝。息大娘當然願意幫忙,都不用你付出什麼代價。她是受過沉重挫折,又好不容易找到幸福的人。倘若她有機會解開一場誤會,一定會去解的。說動了她,便等同說動赫連春水。”
她說到這裡,忽地笑笑,“我只奇怪,你既然有話想說,為啥不直接找我?”
她畢竟不是王小石,短短几句話過去,已經恢復如昔,直接點破兩人中間隔著的薄紗。她可以從容面對心裡的驚濤駭浪,而外表絲毫不顯。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務,但她做到了。
蘇夢枕的目光既寒冷,又熾烈,就像他心中的火種,終於燒融了冰山。冰與火交湧奔騰,全自他眼底洩了出去。這種真情流露,在他身上極為罕見,也極為吸引人,讓人五味雜陳,壓根無法扭頭去看其他地方。
兩人對視一眼。蘇夜秀眉微挑,眼裡泛起柔和的光。他於同時坦然道“因為我怕。”
蘇夜詫異道“怕?你竟然會怕?”
蘇夢枕道“我怕你不肯說真話,怕你一見到我,就生氣離開。而且,小石頭也害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