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然之間,濃黑如夜的刀光冉冉升起,化作一條在黑雲裡出沒的黑龍,凌空旋舞咆哮,以不可一世的氣魄、君臨天下的姿態,籠罩了遇仙樓第二層。
樓名“遇仙”,這道刀光也像是出自神仙之手,簡直駭人聽聞。刀光本身當然範圍有限,無法擴散至整個樓層。但每個看見它的人,都有種天昏地暗,天際黑雲接地,白晝變為黃昏,黃昏變為午夜的詭異感覺。
不是青羅刀,而是夜刀;不是清雅秀麗,詩意十足,而是挾天地之威,恍若狂風驟雨。它趁著席中人心神劇震的時候,就這樣轟然降臨,漫天灑落。
遇仙樓倏地昏暗了,猶如另一個世界,把客人與樓外夜色分割開來。樓外院子裡,為數眾多的閒雜人等仍抬頭上望,好奇地望著二樓視窗透出的燭火燈光,猜想龍王何時才會大駕光臨。
他們瞧不見這一刀,更無從得知這一刀的結果。
公孫大娘輕嘆、微笑、說話,話音未落,黑光已在蘇夢枕身後升騰而起。他反應何等之快,霎時間心有所感,卻同時陷入極度的驚駭,昏昏然如身在夢中,連動作都遲鈍了。他並未抽出他名動天下的紅袖刀,也沒有疾掠躲避,反倒大叫一聲,不可置信地回頭檢視。
像他這樣的人,居然也要親眼看一看,才敢相信心中直覺。
黑龍乍現,迅如雷電,輕易捲住白愁飛脖頸,將他淹沒在一片漆黑的浪潮裡。白愁飛一身白衣,竟倏然而沒,彷彿被實打實的海浪吞噬進去。黑光跳蕩翻湧,散無邊寒氣,像極了冬日狂風之中,瘋狂衝擊岸邊礁石的巨浪。
蘇夢枕回頭之時,恰見刀光達到高峰,力竭衰退,退回主人所在的位置,讓白愁飛重新曝露在眾人的視線裡。
他仍是白愁飛,卻少了一個頭。他的頭和脖子分了家,滾落在地,骨碌碌滾到中間的圓形空地,灑落一路血跡。他的臉龐並無痛苦之色,甚至見不到驚詫或恐慌,只有微微的疑惑。疑惑永遠凝固在他臉上,一如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今天。
這一刀實在太快,使他沒弄明白怎麼回事,便已氣絕斃命。無頭屍身依然保持端坐姿勢,從頸部斷口向上噴著鮮血。血珠四處飛濺,濺到蘇夢枕衣袍上,也落進楊無邪烏黑的頭。
楊無邪舉著他的茶杯,再也動彈不得。
血光和刀光,難分彼此地交織在一起。即使刀勢由盛轉衰,旁人依舊辨不清持刀人的方位。事實上,他們不分武功高低,個個四肢麻,背後直冒寒氣,別說臨危不懼,從容應對了,能看清夜刀如何割下白愁飛頭顱的,都是屈指可數。
雷媚細膩如白玉的臉頰上,忽地血色盡褪。她不及多想,轉頭望向主位上的方應看,卻見這位翩翩佳公子動如脫兔,原地拔起,白鶴般一飛沖天,躍到二樓大堂的房梁。
在座人中,要數他反應最快。他知道的事情很多,但真講究起來,根本沒有幾件派的上用場,所以他的驚怖不下於雷媚,給不出任何指示。更有甚者,他心頭居然陡起一個念頭“這是衝著我來的,這是殺我的佈置!”
虧心事做的太多,一遇意外,立刻就會產生心虛感覺。因此,白愁飛人頭落地時,他的人已到了上空,搖身一變,成為樑上公子。他立定之後,依稀感覺潑天刀光裡,有兩道清冷淡漠的目光向他掃來,在他身上打了個圈子,不再理會他。
神通侯變成竄天侯,卻無一人笑話他的怯懦。至少他還記得運功上躍,至少他並沒有木然僵坐,心想這他-媽難道是在做夢。
落地的人頭終於停止滾動,蘇夢枕亦直面五湖龍王的殺招。
他身後沒有師妹,只有鋪天蓋地的濃烈黑光。黑光刺痛他的雙眼,更是在他心頭砍了一刀。多年習武練刀的本能,使他右袖輕抖,將紅袖刀握在手裡。但他親身體會到的無情-事實,又令他肝膽俱裂,握刀的手輕輕顫抖。
黑光近在咫尺,眼見他要重蹈白愁飛之覆轍。倉促之間,一泓水紅刀光霍然飛起,透著說不盡的淒涼與愴然,無畏地灑進漫天黑雲。
夜刀就在他正後方,離他近到不能再近。蘇夢枕不愧“天下第一刀”的美名,縱使變生肘腋,縱使比平時軟弱的多,縱使覺得這一刻虛無似夢,還是施展出一抹美如夕陽餘暉、柔如黃昏細雨的清豔刀招。
刀招沒了殘酷之意,只剩純粹的美麗,令人驚豔至極。而且每個目睹紅袖刀的人,都身臨其境,感受到他的滿腔悲意。
雙刃交擊,只聽錚的一聲清響。刀勁碰撞衝擊,出響如雷鳴的怪異聲音。
剎那間,兩人不知交換了多少招。刀風湧向四面八方,黑紅兩道刀光極力交纏,難解難分。桌椅倒地之聲不絕於耳,碗碟杯盞紛紛碎裂。方應看費心安排的金絲檀木桌椅、江南蘇繡椅墊,不是撕成幾塊,就是爆成碎片,散落損毀到無法修復的地步。
黑雲倏地散開,壓力隨之消減,將地盤讓給柔和悅目的燭光。蘇夢枕飛身向左退去,踉蹌數步才能站定,手撫胸口,眼中射出冷酷寒烈的光芒。方才,夜刀以快打快,欺他患有重疾,刻意逼他用內勁真元相拼。他勉強擋住,卻已受了不輕的內傷。
那並非紅袖神尼所傳,屬於小寒山的功法,而是另外一種奇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