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夢枕走了,楊無邪也走了。房間裡頓時一片清冷,只留下她自己,還有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。
蘇夢枕重病纏身,隨時可能被外因引痼疾,所以有許多忌口。幸虧他自幼不喜享受,對飲食、住宿、以及其他生活條件均無要求。他甚至認為,一個人要過的艱苦些,才能永存大志,不忘初心。
他的椅子和床都很不舒服,一日三餐亦乏善可陳。他就用這種方式,時時提醒著自己,永遠別忘記心中夢想。
蘇夜常陪他用餐,吃的卻不是同一份,全是現點現做,隨她心意挑選。她若和他一起吃,沒過兩天,嘴裡就得淡出鳥來。
他們離去後,她收起笑容,變為面無表情,扒完最後一口飯,卻不著急把筷子放下,仍將它們拿在手裡,轉筆似的轉著玩。過了好一會兒,她才站起身來,走到窗前,抬手支開窗戶。
從這裡望出去,外面依然白雪茫茫。蘇夢枕很喜歡雪,除了樓中必經道路,從不讓任何人將雪掃掉。此時,天上細雪飄揚,撒鹽堆絮一般。青山負雪,滿地雪色微微泛白,猶如一張闊大無比的白色絨毯。
她深吸口氣,讓清寒之氣充滿胸臆,才滿意地笑了笑。
如她所料,上門的人是朱月明,而非方應看。其實,方應看表面與蔡京同流合汙,利用在朝廷中的人脈勢力,透過官府護持,大肆行商獲取利潤,並主動向蔡京等人供應金銀財物,成為人人都喜歡的“財神爺”。
這樣一來,蔡京要求他動用八大刀王,為任勞、任怨保駕護航,自然不會遭到拒絕。
但蘇夜亦很明白,方應看自有一派勢力,從來不甘屈居蔡京之下,也絕非萬家生佛的菩薩。任氏兄弟究竟是蔡京的人,還是他的人,還很難說。
她凝視著窗外細雪,將它們想象成暮春三月,江南隨風飄揚的柳絮,出了好一會兒神。她出神之時,想了很多事情,想到最後才陡然驚覺,自己所有心思竟都系在蘇夢枕身上。無論想起什麼,終究歸結成那個瘦削孤傲的身影。
她嘴角泛起苦笑,自嘲般搖了搖頭。就在此時,終於有人推門進來,請她去黃樓會見客人。
她本以為,來人會是與她最熟的楊無邪,卻猜錯了。進門那人長著一張陰陽臉,白的那邊很白,黑的那邊黝黑,正是師無愧。
他轉達完蘇夢枕的意思,居然猶豫了一下,出言安慰道“姑娘不必擔心,我們都在那裡,你吃不了虧。”
師無愧經常出外辦事,不比楊無邪常駐樓中。但他畢竟是蘇夢枕親信,和她亦很熟。她一邊往外走,一邊笑道“哦?我們是指誰?”
師無愧道“就……我們幾個樓子裡的老兄弟,姑娘都認識的。”
蘇夜微微一愣,心想原來如此,笑道“照這麼說,你們是要合力保我了?”
時值寒冬臘月,但只要她一笑,便如鮮花當面盛放,嬌嫩的像能掐出水來。師無愧看著她的笑,忽然有些不好意思,仍老實回答道“其實公子就在那裡,絕不會有事。我們只覺得,如果朱刑總咄咄逼人……”
蘇夜知道自己人氣很高,卻不知高到這個地步,倒生出些許愕然,愕然之後,便微笑道“我明白,你們怕我遭人欺負,對不對?多謝你們的好意。”
師無愧安慰她時,並未將事情想清楚,結果被他三言兩語,問出樓中諸人力挺她的打算,只好苦笑道“姑娘言重了。”
蘇夜剛走進黃樓側廳,便看到坐在客座上的一個胖子。這胖子人過中年,圓頭圓腦,整個人就像個大皮球,胖的肥肉都垂了下來。他走動時,不像人在走路,而像球在滾動,感覺又沉重,又輕靈,很是奇妙。
他正是刑部一把手,掌握用刑審訊事宜,號稱“笑臉刑總”的朱月明。單看他滿臉堆笑,笑的肉都堆堆疊疊,便知這外號名副其實。
蘇夜更聽說,他能夠根據面對人物不同,隨時變化笑容,時而慈和,時而諂媚,時而擁有自內心的愉悅。笑容便像他的面具,阻止他人窺視他真正想法。在她認識的人裡,無人見過朱月明露出別的表情。
朱月明現身時,身邊往往帶著幾個粉雕玉琢的美少年,抑或陰鬱深沉的親信。但是,今日站在他背後的,卻是六名佩著腰刀,穿著武官服色的帶刀侍衛。
樓中“四無”都在這裡,還有茶花與沃夫子,卻沒見五大神煞。他們或坐或站,神情大多十分平靜,直到蘇夜走進來,才略有改變。
蘇夜容貌向來引人注目,走在大街上,都有人不停回頭,貪看她的美色。朱月明乍一見她,也沒能做到穩如磐石,向她再三打量,陷在贅肉裡的眼睛忽地針尖般閃了閃,讚賞道“不愧是蘇公子的師妹。”
他當然不是良善之輩,正直之士,否則怎會任用任氏兄弟。但蘇夜看著這滿臉堆笑的人,不好回以白眼,只好也向他笑了笑,走到蘇夢枕右手邊坐下。
蘇夢枕待她落座,方淡淡道“人已經來了,有什麼話,就請講吧。”
事實上,人人心中都是雪亮,知道蘇夜不僅沒殺人,甚至沒傷人。朱月明若為她“干涉公務”,就親自來金風細雨樓要人,那一定是瘋了。不過她惹了蔡太師親信,又有得罪方小侯爺的嫌疑,亦難以一筆抹消。
朱月明此來,只為當面警告她,讓她知道事情何等嚴重,以免日後惹出更大麻煩。到那個時候,他和蘇夢枕都會很難做。
若蘇夜真殺了任勞、任怨,那麼他反而會置身事外,等待餵養那兩人的手做出行動,輕輕放過,抑或給予蘇夜狠狠一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