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時寇仲真正所想的,乃是蘇夜如何化解這個你死我活的局面。
他對宋缺,敬佩大於親近,不但把他當成自己未來的岳父,也當成曾與隋文帝爭鋒天下的絕世之才。嚴格來說,他並不真正瞭解宋缺,只能從他的言談舉止,以及天刀八式中,一窺他的秉性。
但他比較瞭解蘇夜,明白她另有所圖,絕不會把性命輕易送在決戰中。如今他看的很明白,天刀第九刀一出,無論誰擋在宋缺面前,重傷或身亡的機率都十分驚人。
若說他之前還在心裡胡亂琢磨,思索自己應當如何應對。那麼當他看到這令風雲變色的一刀,就徹底打消了成為宋缺對手的想法。
偌大廣場上,生機被天刀瞬間抽空,氣流隨刀鋒湧動,似乎無規律可言,也難以說清度是快是慢。這幕奇景既像生在一瞬間,又像是過了很久很久,久到文殊銅像都支撐不住,出一聲長長顫吟。
銅像震顫時,寇仲感受到了宋缺眼前所現的異象。
他只注意刀光,以及刀勢走向,難免忽略用刀的人,這一刻只覺連流光都消失了。夜刀刀光原本極具辨識度,像一道寒光閃爍的烏黑長虹,可現在黑色褪了個乾乾淨淨,讓人徹底無視刀的模樣,身心均在刀意籠罩下。
宋缺正處在這一刀的範圍之中,所以感覺比他人敏銳的多,迅現局勢生變。可惜的是,他所有精神與體能都集中在天刀上,再行變招已不可能,唯有以不可一世的濃厚殺意,迎上正在扭曲的白石廣場。
直到這時,天刀所向仍然穩如山川,絕無偏差。宋缺幾乎是憑著他與生俱來的天才直覺,在視覺無從揮作用的前提下,一刀正中夜刀刀鋒。雙刀相擊,原先四散的氣勁愈狂猛暴烈,掃中旁邊佛像,當場引起銅像震動。
這是生與死的交鋒,看似決戰,實際更像一場對話。危險之處在於,接不出下一句話的人要付出生命為代價。
先是氣勁向四面洶湧,然後是刀光。剎那間,亮光又回來了,氣勁中心閃出一道亮的驚人的光芒。但這並非現實中的光,而是旁觀者的視覺錯覺。他們雙眼受到刀意影響,看到的東西也與正常場景不同。
奇怪的是,文殊銅像在嗡嗡鳴響,氣浪在嘯叫,一聲聲高低不同,廣場四周的羅漢像也在微微顫動,兩把刀卻未曾出任何聲音。
相擊之時,雙刀的存在突然生變化。
就像約好了一樣,夜刀刀鋒上,猛然湧出一股盎然生機,猶如暖陽拂照大地,溶化冰冷而無生氣的霜雪。以刀身為中心的三丈之地,彷彿被它注入了大量活力。天刀如何帶來死亡,夜刀就如何送出生命的種子。
兩種不同力量相互衝撞,卻未能抵消,反而糾纏到一起,水渦般流動起來,並且越流越輕盈,越流越緩慢。駭人場面如冰消雪融,迅緩解,已可用肉眼看到。
兩人仍在變招,但先前的慘烈感覺蕩然無存,回到單純切磋招數的時候。任誰都想象不到,充滿死亡味道的第九刀,居然被蘇夜如此自然流暢地化解,不僅她自己毫無損,宋缺也一切如常,連衣袍都未出現破損之處。
這比單純殺死宋缺更難,也毋庸置疑地體現出她的武學修為。
“錚!”
兩把刀連續閃動,幾經變招後,最後碰撞一次,驀地分開。這聲清響並沒有其他意味,象徵著決戰終結。兩人同時飄然後退,退回交手前的距離,臉色均有些微改變,卻在須臾之間調勻內息,看起來沒受內傷。
銅像長吟終止,重新不動如山,俯瞰分毫未改的大地。
蘇夜微微一笑,意有所指地道“今日我真是大開眼界,若非我練出先天功最後兩個卦象,那很難從閥主刀下逃生。閥主被稱為中原用刀第一高手,的確名副其實。”
她說話姿態雖高,態度卻十分誠懇,並非贏了之後嘲笑對手。
據她私下推測,先天功練到最後,應該可以向敵人施展龐大到無法承受的精神壓力,讓敵人覺得自己被扔到了另外一個世界。那個世界相當於夜刀的掌控範圍,只要人在範圍內,就像走進由她創造的地域,生死榮辱由她掌握。所謂乾坤生萬物,正是對先天功最高境界的總結。
然而,她離最高境界仍然很遠,只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,趁著宋缺絕殺一刀,將滿溢生命力的先天真氣送給對方,補上被他抽空的區域,產生陰陽作用的結果,將死亡命運化解於無形。
他們表面上沒能分出勝負,其實仍算她贏了,只是贏的極其驚險。宋缺驚訝非常,她本人仔細想想,何嘗不覺得後怕?
宋缺面容平靜,待她說完,方嘆道“宋某人好些年沒有這樣痛快過了,多謝小姐。小姐話說的客氣,事實上仍是宋某技不如人,否則豈會這麼輕易就結束?”
他說著說著,忽然又笑了出來,這次笑容比之前幾次都更為暢快,也更自內心。長久以來,他無人試刀的寂寞終於洩出去,即使結局並不如他所想,也足夠令他心神舒暢。
此外,蘇夜化解第九刀的刀法亦獨步天下,乃是她一人才能用出的刀。即使以他的眼光來看,也具有極高的啟性。
蘇夜向寧道奇望了一眼,正好見他繞開白玉雕欄,緩步走下石階,同時又聽宋缺道“物極必反,生與死本就是人生的兩面。你既然能夠化解宋某刀中的殺意,那麼,是否也能用出相同的一刀?”
蘇夜搖頭道“我從沒想過這樣用刀,因為我和閥主不同,並非以刀為生命,只是湊巧選擇了它。假如我當年拜入師門,師父讓我用劍,那我現在就是一名劍客。但我明白閥主的意思,只能說,確實有這樣的可能,可惜我很少痛恨什麼人,又自幼修煉道門心法,想施展一去無回的絕招,恐怕沒有多大機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