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句話語氣平淡,似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。但蘇夜聽在耳中,立刻又覺得自己矮了三分,心底湧出一股慚愧的感覺。
蘇夢枕少年時,常常試圖一言不,以冷森森的目光擊退她,讓她尊重他身為師兄的權威,卻從未成功一次。如今,當年的小女孩已經成長為五湖龍王,更對他這目光視若無睹。想要讓她心虛退縮,只能是因為她自己做了心虛之事。
楊無邪忽然現,他們兩人之間,其實沒有外人插話的餘地。他能看出,他們確實彼此關心。同門相處數年時光,對他們兩人都具有重要意義。
剛才那話一半指出事實,一半語帶埋怨。蘇夢枕面對他人時,怎樣也不可能說出口,卻在蘇夜面前說了出來。
他自知不應插嘴,便默默坐在一邊,卻忍不住去想,他們昔年到底如何相處,才會將這種微妙而親密的關係延續至今。
蘇夜鬆開蘇夢枕的手,將它擱回書桌上,不好意思地道“你看,我也是有苦衷的。我動不動就消失三個月,貿然身居高位,如何能夠服眾?你若是風雨樓下屬,難道願意心服一個忽然就不見了的副樓主?”
蘇夢枕怪眼一翻,冷淡道“一個人能否服眾,與他現身的時間有何關係?五湖龍王從來神出鬼沒,十二座分塢中,幾乎無人知道他的真實面目,還不是人人奉若神明,絲毫不敢違逆?”
蘇夜趕緊岔開話題,答道“行了,就算你所言有理吧,都是我的不是。從此以後,我短時期內不會再離開。不過你還得給我點時間,讓我把自己的事梳理清楚。我總會給你個交代,也許到那一天,你會很生我的氣,也說不定又驚又喜。”
蘇夢枕道“只要你不是蔡京的私生女,奉命來風雨樓臥底,我有什麼可生氣的?”
饒是蘇夜心思細密謹慎,凡事考慮到方方面面,也沒想到他這麼操心她的身世。楊無邪坐在書桌側旁的椅子上,舉手掩在唇邊,掩住自己自內心的笑意。
他喜歡蘇夜,也喜歡蘇夢枕和蘇夜待在一起。他覺得在這種時候,蘇夢枕身上的沉鬱悲涼之氣大為減輕,取而代之的,是常人般的喜怒哀樂,七情六慾。蘇夜也將他與常人一體對待,要說笑便說笑,要反駁便反駁,不怕他也不敬他。
已有太多人將蘇夢枕當作敵人,當作庇護,當作權傾天下的一方霸主,委實不需要再多一個。
因此,蘇夜說出“我替你拔毒”時,楊無邪很有眼色地站了起來,道“公子,我先告退了。”
就在這時,蘇夜忽地側頭向他看了一眼,令他愣了一愣。這道目光彷彿會說話,靈活到了極點,其中含著些許笑意,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,又似乎只是單純望向他,別無他意。
楊無邪看待蘇夜時,並無什麼特別心思,只將她看作蘇夢枕的師妹,風雨樓的強援。當蘇夢枕向他透露口風,想要將她定為副樓主,他也只點頭贊成,認為她足夠擔當這種角色。
可是,他與她目光相碰,仍然心頭一跳,忽地覺她無比陌生,似乎從未認識過她。
他滿心疑惑,退出了這間書房,又將房門輕輕帶上。蘇夜這才向蘇夢枕一笑,解釋道“樹大夫對症下藥,沒有任何錯誤。但此傷源於劇毒暗器,由暗器上的內力裹挾,直衝經脈筋骨之內,若等藥性散進去,未免太慢。”
蘇夢枕在她面前,很難長時間維持架勢。他可以在會議上公開□□,使他人心懷愧疚,不敢浪費時間說廢話,也可以冷眼旁觀,以比冰還寒冷,比火還灼熱的目光,迫使敵人大失方寸,不自覺地露出破綻。
但這些手段對蘇夜無用,也就不必再用。他聽她說完,眼中已有了微微暖意,溫和地道“難道你有更好的方法?”
蘇夜道“自然有,不然我有何資格瞧不起樹大夫?俗話說得好,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。這種手法便叫抽絲,精準如飛鷹取水,細膩如針神刺繡。除非毒性已到五臟六腑,便能以此法把它拔出。”
她說話之際,右手又拿住了蘇夢枕脈門,左手卻按住他傷口上方的重穴,笑道“還是老樣子,你別運功抵禦。”
這手法乃是程靈素所創,並非她的匠心獨運,用內力裹住毒素寒氣,將其一絲絲一縷縷,慢慢從傷口中抽出。它對使用者武功要求極高,中途一出差錯,反而會將毒質擴散至更多地方,令傷情愈惡化。
醫術到達她的地步,開膛剖腹亦是常事。重要的是前人之未,想前人之未想,方能應付江湖上層出不窮的暗算手段。
可她自身沒有這樣的功力,只好把理論整理成冊,細細講解給蘇夜聽,希望她能夠代為實踐。蘇夜多次嘗試,直至演化出兌卦,才能正式付諸實施,因為兌卦卦象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比起往日,她進一步出神入化地控制內力,如風,如雷,如杵,如針,想要將內息凝成蛛絲,粘著包裹毒質,也沒有任何問題。
她救蘇夢枕,還是第一次使用“抽絲”治傷救人,效果竟立竿見影。蘇夢枕傷口麻木無感,此時卻一陣刺痛,隱然出現河面冰層碎裂融化的感覺。
傷口向外流出膿血,之前還帶著血色,後來變成了淡青色,如同那一記打在他臂上的暗器。四周肌膚中的青色也在消退,彷彿被烈日照射的冰雪。
他緊盯著傷口變化,不經意道“你用的,不是小寒山的心法內功。”